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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韋綸
圖片提供╱徐欽敏

文字順沿律動自舌尖流出,掛著黑色細框眼鏡、壓低至眉間的帽沿,上半身稱不上潮流甚至寬鬆的格紋襯衫,正在西門町唱片行內演出的張睿銓,乍看比街頭 上反戴棒球帽與著素色T-shirt川流來往的青年還不「嘻哈」。當敏銳的饒舌從交疊有致的閩南話及英語中迸出、一旁觀眾的雙腳微微點踏拍子時,原來張睿 銓與他的嘻哈,存在於麥克風,源起憤怒與祈禱共生的腦袋,一切真章見於彈舌之間。

從2003年與阿弟仔合作專輯《平衡》開始熟悉「Joe」張睿銓的聽眾或許察覺,從2006年《創世紀》、隔年《創世紀第二章─重生》以來,到稍早 精選集《Exodus》的出走,收起伴隨勁拍與刮碟聲響宣洩而出的怒意,以他口中「光明、帶有希望的」基調瞻前顧後十年以降的作品。「其實我早該這樣做 的,你知道嗎?」坐在西門紅樓外的咖啡廳內的他,逕自晃著頭,有些靦腆地微笑答道;自視不是憤青,聆聽光譜亦從Public Enemy延伸至Mogwai、Explosions in the Sky或Tori Amos,曾經為了「不要嚇跑聽眾」,思慮是否削去硬蕊的稜稜角角;儘管如此,張睿銓認為自己的態度沒有改變:「理想狀態應該是反映我喜歡的音樂…但之前 為了強調批判,所以表現方式比較強烈…對我而言,我不會刻意透過歌詞表達憤怒。」但批判力度依舊聚斂於字裡行間,唯恐聽者摀起耳朵,或是一張自己謙稱「不 敢說有多好」卻令許多樂迷拍手叫好的作品被埋沒了,生性內向的他開始跑起宣傳,「只要我能力可以都會去做。當然你要我去搞笑,我要想一想怎麼搞笑啦……」 就是讓更多人聽他講道:左穿刺美帝與IMF,右批鬥中共及島上光怪陸離;5年前帶著一股「來自台灣」的理直與自豪赴美留學,再度踏入盆地的他進入校園做起 授業解惑的工作。他說課堂內外同一條路─饒舌跟教書,「張老師」是他習慣的稱呼。

His Rap is Battle

「如果這條路可以,我會堅持走下去。」言談之際有些羞赧的他,偶爾透露譬如「文以載道」的古風意志;存在饒舌中的政治敏銳,或許來自張睿銓小學5年 級時,與吳晟等作家友好的父親桌上那本林雙不《大聲講出愛台灣》,「倒不是因為其中的台獨思想,不是的;而是裡面有一句話:『身為一個創作者─無論哪個領 域都好,要有一份社會責任。』」或是反共意識傳單從空中飄落而下,童言無忌後父親的惶恐神情;又或者九零年代初期夜市口及國小操場上,在父親與哥哥身旁聽 那時黨外人士說理講古。疏離於台北城外並和政治運動行進脈絡交錯的本土認同養成雖非難以想像,然而那種標明「台灣國」為國家認同的鮮明色彩,閩南語/英語 之外「普通話」的缺席,進入在喜見藍綠互咬的盆地後,張睿銓與他的饒舌,正如那句「(his) rap is battle」成了戰場中心。

「許多人問我不用普通話創作是不是有什麼政治目的,其實我沒想那麼多;對我而言,要突破普通話的語言結構是有問題的;究竟是要堅持四個聲調的變化、 唸來像數來寶一樣,或是屈就悅耳性而創造其他聲調,但是聽眾會聽不懂。使用台語最簡單的理由是:他是我的母語。用字、語氣,什麼地方該強調都相對容易掌 握;英文創作是有目的性的,就是針對『聽得懂英文的人』說話。」令人想起10年前在墾丁春吶表演間「只說英語」的XL特大號主唱至今。今天舞台上唸歌「使 用你的語言,不是你的奴隸」、感知英語作為文化霸權的他,從言說「腹語」進入極具意識操作「複語」能力的過程,張睿銓坦誠語言選擇確有其政治性外,更是基 於情感聯繫:「為什麼要用台語?情感呀!但我對英語是沒有情感的。」

2003年與阿弟仔《平衡》專輯的合作告一段落,帶著一口流利英語的張睿銓前往美國攻讀寫作理論與教學,身旁美國友人及教師好奇詢問台灣總總,卻無 意間觸發潛伏「Joe」名字底下的困窘:「我是以作為『台灣人』自豪,但當他們探問台灣歷史時,尷尬的是我不知怎麼解釋,或是根本不知道。」這般焦慮推促 他進入圖書館搜尋台灣歷史書籍,大量閱讀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或蔣介石傳記;過程中透過他人觀點揭示自己身上歷史的複雜情緒,又回溯到他對台灣文化「美國 殖民」的感知:「台灣的學生幾乎在年紀很小時就要學習英文、接觸外來文化…不是說接觸外來文化不好,只是在過程中吸收大量西方文化,特別是美國文化。但詭 譎是台灣最大量的西方文化產品是美國文化,這過程之中產生一種價值判斷或氛圍:認為他們的文化很好、自己的文化卻逐漸消失。」

張睿銓饒舌的雙重視野:回歸對抗精神

批判的充分理由到位前,武器早在耳朵裡待命。從八零年代末期譬如Public Enemy或KRS One,到九零年代如Mos Def或Common等「政治饒舌」進入嘻哈聆聽脈絡,張睿銓說高中時期的自己是那種即便英文不太好,也要拿著字典查遍每個生詞與人名的樂迷,在激進的聲 音中追尋麥坎‧X(Malcolm X)與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應該是看見專輯中那張照片:黑板上麥坎‧X的肖像,以及旁邊一句「不惜一切捍衛生存權利」展露的意志,曾有媒體以「複視」的概念介紹他的音 樂,一邊遙望以麥克風抵抗的身影,一面凝視現實生活百般無賴。張睿銓的饒舌沒有成串黑話俚語,自嘲自己「大概是全台灣話最少的MC」,缺乏臨場 Freestle能力,總得在電腦前牽掛著節拍,在紙上慢慢刻出歌詞、喃喃唸順flow後方才完成創作。「烙黑話是一種表演性語言、展示挑釁的姿態…可是 沒辦法,那不是我習慣的說話方式。」他如此說道。

「台灣嘻哈最大的問題是移植了很多美國特色,唯有一點沒有移植過來:對我來說,hip hop是美國邊緣黑人對抗霸權壓迫的音樂型態。問題是到了台灣─我們當然不是黑人─但我們缺少對抗霸權的力量。我們不一定要跟美國一樣,但hip hop精神很重要;移植了一個時空卻少了對抗性,你怎麼重新定位『hip hop在台灣』?」談起台灣嘻哈世代的現況,張睿銓認為當下狀態仍是「開始起步」;肯定大支精準的用字遣詞、熱狗在主流市場的突圍以及拷秋勤音樂的成熟 度;但他無意替未來尋找答案,「可能非常商業化,或是完全複製美式─無論是東岸、西岸甚至是獨立廠牌…你都做得很像、沒有問題。但是怎麼把台灣的抗議之聲 融入,才是我比較期待的。」

從XL的Joseff出走的台灣阿銓

歸結台灣嘻哈的第一個十年,恰好交疊張睿銓一路下來的音樂道路。最初作為1998年至退伍後第一代XL特大號樂隊的主唱Joseff,他認為當時仍 處於模仿的階段,「譬如Rage against the machine。唱腔的話就是Korn、Pearl Jam啦,加入Red Hot Chili Peppers式的放克,還有歌德元素……」退伍後離團與成員們各自開展未來生涯,「彼此的成長在當兵期間開始不一樣;他們慢慢往別的方向,那我可能還堅 持原本的想法;另一方面自己當時也認為音樂上我可能不會有什麼成就。」張睿銓有些過份謙虛地否認「音樂人」的身分,表示相較其他人對於音樂的執著,他自己 有太多事放不下;在生涯規畫之後,背起行囊留學美國,準備自己作為「張老師」的另一種身分;回顧過往,他認為XL階段如果不曾發生,「我其實不會思考真正 想做什麼;這個思索一直持續到參與《平衡》的製作。」

然而也是2001年XL樂隊春吶表演時,張睿銓與阿弟仔結識,搭起日後合作的密切關係。回憶參與《平衡》的創作方向,電影《臥虎藏龍》成為概念發想 的源起:「當時阿弟仔是以東方反撲西方的想法在做這張專輯;《臥虎藏龍》在西方世界的受歡迎,讓他開始想:『是不是可以從西方可以接受的角度,去講東方的 東西?』所以裡面很多東方樂器,基本上是以nu-metal的思維操作的。」張睿銓表示,儘管當時過程他比較像是「提供」饒舌技術,然而直到《創世紀》阿 弟仔的操刀,東西方音樂元素應該如何互動,仍是延續當初的這個想法。「阿弟仔那時讓剛出道的我參與、鼓勵我找到『我是誰』,直到《創世紀》我仍處於學習狀 態。」而這種自我定位的渴望,到《創世紀第二章─重生》更趨強烈。

另一方面,與DJ Point共同製作《創世紀第二章─重生》的經驗,張睿銓除了欣賞他對於各類型音樂皆可旁徵博引,對於成果品質的堅定要求,讓他思考面對作品的態度。「 DJ Point是不能接受過多文字的人,對饒舌作為表現形式剛開始也不是那麼喜歡。但是他就是把音樂作到最好,也很能掌握我vocal的神韻。而談及此次 《Exodus》交付Remastering的南非裔台灣新郎莫尚,他笑談最初是莫尚在myspace上聽見〈囝仔〉一曲,即便不是全然理解歌詞內容,還 是很感心地主動聯絡一開始並不熱衷的張睿銓,要求混音的機會。「他音樂呈現是很扎實飽滿而且溫暖的,也很會抓歌曲的情緒起伏。」與莫尚合作 《Exodus》,張睿銓認為由於製作想法上的貼近,雙方溝通幾乎是心領神會,了解彼此要做甚麼。他表示《Exodus》是他至今最滿意的作品,不再刻意 運用東方元素突顯自我認同,反璞歸真的「張睿銓」才算完成。

「我希望別人聽見我在說什麼。」無論是台灣魂或正義無敵彼時煙硝四起的你來我往,張睿銓並非目空台下紛擾的來由,也不是漠視自己身上「台獨」或是 「民進黨友好」的標籤,今日回望舞台上手握麥克風的自己,他語氣堅定地表示論參與活動,他絕對不會有掙扎,「如果我怕,我就連活動都不出席、一句話都不說 ─但是我不怕。」張睿銓無意對國族主義做出任何評價,只強調每個人都有發聲的權利,「但是你會不會把我歸到某個陣營後,就聽不見我的聲音?」記者問他,如 果民進黨找你參加活動怎麼辦?「看要幹嘛。但他們從來沒找過我。」國民黨呢?「如果你敢讓我在你場子唱,我佩服你呀,哈哈哈!」張睿銓大笑回答。然而他亦 坦承每次類似活動結束後的百感交雜,「究竟群眾的激情被引導到哪裡?」

美國文化研究學者曾以「饒舌行動者」(raptivist)一詞嘲諷媒體簇擁下嘻哈藝人一面在鎂光燈下說嘴貧民窟黑人有多慘多慘,一面咿咿啊啊地數 鈔票玩女人大口喝香檳;或對饒舌巨星P. Diddy以為投票即行動(並藉此販賣好幾箱歐巴馬T-shirt)的鄉愿抱以參雜同情的訕笑,卻也反襯美國嘻哈文化影響力之大。另ㄧ方面,台灣嘻哈的在 地實踐的第一個十年,或許還得思索如何「back to the original」,找回本土草根的抵抗性認同。慶幸的是,張睿銓還是頂著他的卡其色鴨舌帽,唸歌時也沒掏出珠光寶氣的鑽石項鍊,以萬物皆空的姿態,打磨 最初銳氣十足的聲線,而精準依舊的歌詞仍穿刺著光怪陸離。當他眼神堅定說著「我的音樂就是行動」之時,你知道,張睿銓與他的饒舌不會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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